诺贝尔奖得主杰尔姆·弗里德曼在台湾畅谈粒子物理研究心得

2016年7月12日,诺贝尔物理学奖(1990)得主杰尔姆·弗里德曼(Jerome Isaac Friedman)教授应邀莅临国立清华大学,以《观察质子中的夸克》为题,发表了一场「2016诺贝尔大师在清华」的通俗讲座。会前Friedman教授应国家理论科学研究中心主任朱创新教授邀请,参访国家理论科学研究中心,并与中心研究人员进行交流。当天Friedman教授也与朱教授、张元翰教授等人做了一场会谈,会后并接受媒体记者採访。 Friedman教授于本次访谈中除了深入浅出地提及他当年发现夸克的实验过程,更分享了他自己求学、投身物理、专注研究后一路走来的经验与感想,并以他个人角度侃侃而谈对当今物理实验的发展、学生的训练与生涯规划等议题之洞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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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持人:

  • 朱创新(国立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,国家理论科学研究中心主任;以下简称朱)
  • 张元翰(国立中央大学物理系教授,科技部自然署物理学门召集人;以下简称张)

朱:你先前曾提过你由艺术转到物理研究是因为狭义相对论;不过那还是属于理论研究。所以我很好奇是谁引导你进入实验领域,并且缔造如此成功的职业生涯?

Friedman: 嗯,这是个相当有趣的问题。其实在我进入物理系时,我曾经想过成为一名理论学家。毕竟我读过爱因斯坦的著作,而他是一位理论学家,所以让我也萌生成为理论学家的念头。当恩里科·费米 给我们上入门课程时他说了:『在接下来的二十或三十年裡,最炙手可热也最重要的事情将会发生在实验领域;我建议你们全部进入实验领域。』当一个如此伟大的人这样说了,除了一、两个例外,几乎全班的人都进入了实验领域。当这位伟人说实验很重要,我们就深信不疑全投入了实验。结果显示他是对的,那段时间可说是一段黄金年代。首先他发现新的粒子确实是基本粒子,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到十五年,我们找到了所有粒子;因此我们有幺正对称,然后有标准模型。标准模型在1973年奠定了其重要地位,但这还是要基于实验,当时我稍微深入思索了一阵。事实上,他过世时还在芝加哥做实验。费米发现了这整个系统中第一个新的基本粒子,这是物理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。

朱:你刚提到了费米。我们知道杨振宁跟李政道都是费米的学生。杨振宁原先也因为费米而想成为实验学家,但他实验做得不太顺利,所以之后就转做理论物理去了。

Friedman: 我不太清楚这件事情,不过还满有意思的。费米对于事情的理解相当深入,我认为他的意见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。

张:如你所知,我是做实验的。你提到了学生时代,所以我想问个关于学生的问题。我想目前学生的现况与你所经历的有不小差距;现在我们常面对相当大型的实验,执行过程也十分耗时,同时学生也必须经常处理与物理并不直接相关的工作,像是焊接或调整电子仪器之类的。即使在他们开始取得数据和做物理分析之后,可能也没有什么新发现。不同于你刚才所说的黄金年代,新的发现可能每二十年才有一次,所以身处这样的环境三、四年后,学生们常感到相当的挫折。他们在刚进入物理领域时对此怀有高度热诚,但在经过这样的训练与环境后,他们的兴趣很容易会被重复性的技术工作消耗殆尽。我想请问你是如何指导学生,让他们能够保有对物理的热情以及兴趣?

Friedman: 每个人都肩负一些我常说的『busy work』,我也不能避免。重要的是,要让学生保持对物理的兴趣,以及确保他们了解吸引他们的是什么。你们知道的,实验最终的数据分析才会被写进论文之中,我们不会将繁复冗长的技术步骤一并说明。大致上我们还是会了解到一些概念,或许不是全新的发现,但可能是新的看法;若非如此,这就不会是一篇论文了;一篇论文必定要包含新的事物。我们必须要强调这一点,引导学生如何追寻他们的热情所在。当然,我们还是不断地寻找并试图了解某些东西,只是有些时候我们一无所获。但在实验过程中我们还是可以得到新的资讯,而且有时出乎意料地重要。举个搜寻超对称的例子:你可以让你的学生在某个能量范围寻找超对称的迹象,但超对称依然没有被发现;虽然没有发现,但却提高了超对称的质量限制。不过你知道若超对称要在高质量的地方出现,他就无法完成我们期望他能达成的事情。所以这件事还是相当重要。

所以学生仍然有很多事情可以做,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专注在这些事情上。我认为有些学生对此失去热情,是因为他们没有确实地被引导到物理世界中。

张:是的,我们还是会发现有些学生在此过程中逐步提升他们的兴趣,并在最终做出成果;但有一些人就失去兴趣,并转向技术方面的工作。

Friedman: 我想这部分并没有对错。假使我的学生因为喜欢技术方面进入业界而不继续钻研物理,诚如我刚说的,你应该做自己喜爱的事情。他们进入业界,并且做出贡献,这也不错啊!如果他们不做粒子物理,这也不会是什么悲剧;假若你真心喜欢粒子物理,你就会继续留在这个领域里,物质所得不会是你在意的首要条件。物理学的范围十分广泛,而你训练了他们成为物理学者,一名物理学者应该具备转换领域的判断能力与执行力,实际上也的确有不少这样的前例。若我们试图将人限制在一个窄小的范围内,就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好的导师。而这也是粒子物理目前要面对并反思的一个问题。

朱:某种程度上来说,目前研究现况和大约六十年前已不太相同;现在我们已拥有不少完备的理论。许多实验学家经常尝试验证或尝试提高限制,但问题是我们需要新的发现,不像六十年前,我们能够不断地获取新的发现、新粒子与新现象。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个瓶颈?

Friedman: 在某种意义上,这可以说是科学的成功,不过在这种成功之下也比较难做出新的发现。标准模型相当的让人惊讶,同时也非常的厉害,但即使如此,我们还是知道其中有不少缺陷存在;我们相信有些尚未被发现的东西可以指引甚至修正这些缺陷。在这个领域中,我们不自觉习惯性等著理论学家做出一些预测;我们常等着一些理论学家做出预测,然后再去验证这个预测是否合理。某些时候,我们应该找出新的现象,而不是总期望着计划性的发现。例如quark bound ,这就是一个不依赖理论的粒子。当时我们其实是想了解质子里面有些什么,有些人认为质子很奇怪,于是我们就仔细地观察质子。我们并没有在寻找夸克。我们的小组并没有刻意在寻找甚么,然而最终我们发现了夸克。这个发现可以说是个计划,但它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,因为我们根本没有预设任何立场,没有任何理论给我们提示说:『做这个,你就会发现夸克!』就结论而言这真的很有趣。

朱:他们没有模型。

Friedman: 的确没有模型。比方说,有些想法是在大气中或是物质中找夸克,但终究没有找到。我们该怎麽面对这状况呢?盖尔曼写了一本书,书中有一只狮子做了结论,说我的朋友发现了一个寻找夸克的方法。但以某种角度而言这并不算是我们的功劳,因为我们实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找夸克,我们只是想要看看质子里面有些什么而已。当时我们做了一些类比预测,试图打破一个质子然后观察散射的电子,普遍人都无法接受这想法;大家觉得我们就这样试图从质子里面找东西,真是疯了。

朱:我了解,这像是我持续敲打并击碎一台车,然后想要知道车子的结构是什麽。

Friedman: 对,就像是你用子弹不断射击一台车,破坏它,最后它爆炸了,碎片散落一地。结果我们不去看什麽从车裡面跑出来,甚至不去检查那些碎片,然后说:『我要找出这台车有些什麽!』

朱:一定有什么深刻的东西让你知道这是可行的。

Friedman: 嗯,这正是一切的核心,后续有许多关于这方法何以成功的讨论。参与实验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动机,并且对做这实验有不同的想法或方法,我只能说我自己的想法;有人觉得,肯德尔(Henry Way Kendall,与弗里德曼共享1990年诺贝尔奖。) 说要这样做,然后他会整理好理论部分。但其实当时他并没有这样说,更没有叫我们这麽做,至少我没有接收到这项指令。至于我的动机说来其实挺有趣的,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在做粒子物理实验。很难想像吧!然后我测试了一个模型,这模型说如果我们可以计算这东西,我们就可以把所有激发态加总起来,然后可以发现与交换力(exchange force)有关的东西。这结论让人十分惊讶。你知道,当你在量子力学里面加和所有激发态后,你就可以知道束缚态是什么。所以我想:『既然我不确定,为何不用质子来试试?或许会得到什么新的激发。』所以我总是想做非弹性散射,然后再延伸到深部非弹性散射(deep elastic scattering) 。但这其实不是一个很具体的想法,仅仅是个臆测,最终我们执行了。在实验进行前我们请了两、三位理论学家预测电子跟质子散射会发生什么事、怎么预测cross section,他们说:『做这没意义啊!别做这个!不有趣还浪费时间!』当然他们的说法比较委婉礼貌,但我们得到的回应大致就是这个意思。所以在我们开始做实验的时候,我们其实没有线索去了解我们得到的结果。这时我就想啊:『费米 会怎么想?』当然我不是他,但至少我在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。所以我从一个简单的模型出发,我可以跟你描述一下这个模型。当你做电子散射时,你实际上是在做光子生成。所以你大概有一个电子跟一个藏在质子里的光子,之后他们作用产生各式各样的粒子。所以这是一个虚光子生成的过程,而且可以直接量测。放入一个电子的propagator,大概是q 平方分之一,然后还有一个vertex function ,q 平方,;如果放进这个,你就必须要有个大小尺度,使得最后的单位是cross section 。在这边你可以想到的大小尺度就是质子的大小了!所以当你有一个q 平方乘上质子的大小,这是什么?这是form factor !所以你在做的就是有光生成cross section 乘上质子的form factor 及propagator。这就是你解出来的东西。

接下来就开始做量测啦。我们开始不断提高能量,十倍、一百倍、一千倍,之后就了解到里头的物理。然后我们发现到在质子裡还有个小得多的大小尺寸使得cross section 更大。接着我们花了不少时间,从这个提示做了一些计画,排除了许多可能的因素。我们需要一些其他的量测,于是做了背景的deep inelastic scattering 。我们开始引起一些人的兴趣,他们觉得:『喔!真是有趣!』所以他们给我们很多时间,我们也获得很多关注。举个例子,如果碳原子核的准弹性散射,那我们把碳给毁掉,这时候看散射的电子,就不是在看激发态,而是一片连续带。对连续带的中心做q 平方分析,就可以得到碳原子核中质子组成的平均form factor ,所有中子跟质子的平均。我们尝试过这个分佈,大概是平的。等一下的演讲中会有一些简单的方程式。这些就是我们做的。

朱:我了解,深刻的结果其实经常是可以透过一些简单的估计而获得。我们应该要训练学生,培养他们拥有这种敏锐直觉。

Friedman: 正是如此。就像我刚才说的,不管你做些什么,都要能从这种基础观点去了解。就像费米说的,如果你不能从这种估计去理解,那你就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。他真的是这方面的大师!他在这方面有许多故事。像是当他航越大西洋的时候,他看到海面上的波动,依据流体力学所做的估计,然后就预测出了距离。他就是一个反应如此敏捷的人。像是他们试爆核弹的时候,他丢下一些碎纸,然后就估计出爆炸的能量。他真的很深刻的了解物理,所有人在他面前都相形见绌。

张:接着我想问个有意思的问题,实验领域的学生应该了解理论到什么程度?就举个你刚提到的超对称探测当例子,对实验领域的学生来说这理论有相当的难度,我不觉得我们之中大多数的人可以很深入的理解超对称,但学生有些时候会花上许多时间去了解他的方程式或是结果。

Friedman: 这问题挺有趣的,但这其实没什么答案。就说说我的学生吧。我要求他们了解他的推论及意义,或是为什么会提出超对称。当然,我希望他们了解超对称到底是什么、为什么需要以及它有些什么含义。一个学生能了解到这些,大致上就够了。至少他们要了解到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个理论,为什么会想要这理论。像是一些hierarchy 问题,或是些其他的议题。超对称是个漂亮而杰出的概念,它的表达也相当准确。

朱:这是非常技术性的。

Friedman: 是的,因为其中有极其大量的参数。其中一个关于超对称理论,我想起来的就有超过三百个,其他或许还有更多。所以若超对称真的是对的理论,想像一下有多少参数要测量才能了解整个理论与所有的现象!在某种程度上,我希望能有其他理论达成相同的目标,而且不那么复杂。我并没有紧迫关注这部分,但我想应该会有。你们大概知道现在的极限在哪。

张:事实上,这也是个问题,因为越来越难侦测到超对称的信号,理论学家开始做些更多参数也更复杂的理论。这让我们有点挫折。我们需要了解为什么今天突然有个参数要测量,或者应该将之排除。坦白说,我自己都很难了解所有理论上的原因,并且每天都会有新的想法。但我觉得你的建议很非常好,我会让我的学生知道关于超对称我们应该了解到什么样的程度,而不光是把所有东西都塞到脑袋里。

Friedman: 问题是所有东西都很复杂,并不是说学生没有能力做所有的计算,而是他们没太多闲暇,只是坐下来计算这些东西要耗费庞大的时间!不过我认为理解比较重要。

朱:帮助他们做连结。

Friedman: 是啊!但我相信你们都了解,许多因素会影响大型强子对撞机(LHC) 的数据,这跟LHC 有关,这之中有非常多可能的探索。你或许会想:『啊!这可能性几乎可说是无法计量,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?』但你还是该看一看、想一想。举个例,有人建议 d 夸克的某个东西很重要,所以应该有 b 粒子。但谁能肯定呢?我的意思是,总有些东西是可以做做看的。看看那些数据,可能一次实验就有一海票数据点。以往通常是一种途径一项研究,路径是很清晰明确的;但现在是数条途径同时出现,你可以测量到所有东西。

朱:我们该进行最后一个问题了。

张: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借助你的智慧。

Friedman: 谢谢你称呼我有智慧。 (笑)

张:现在我们有很多大型的实验,像是CMSATLAS ,并且每一年也都会要求我们提供更多的资源。他们需要更多的经费以利升级探测器。同时像我刚才提过的,我们也参与一些比较小的实验。可是经费的总额是有限的,所以我们现在面临一个选择:我们究竟该继续维持大实验而牺牲小实验呢?或做其他的决定?我们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状况呢?

Friedman: 这的确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。我们可以由很多层面方式来思考,其中一个想法是:哪一个可以对科学做出最大贡献。科学是什么?科学的重要性又是什么?对我来说最关键的差别就是『我们是否身处于那项实验之中』。另一方面,同时做太多事情总是容易造成问题。我并没有特别倾向哪一种方式,所以我并不想直接给你意见。但你还是要注意,如果把人太过分散,很多事情就无法达成。当然,即使你是在大实验中的一个小型群组,也不代表你不能做出重要的事。我说这些话的原因是现在所有人都能取得数据,所以你不需要同时有一大群人处理数据的问题。你是指比较少的人吗?大概十个?

张:是的。

Friedman: 那就是个有效率的数目了,十个人已经足够进行探索;但你还是要去寻找些什么。当你在进行所谓的『计画性的实验』,同时间可能已经有一千个人在做相同的事情了,因为大家都会想做这些事。例如Higgs ,大家都想做Higgs,因为它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。在这种状况下,要有独特的影响力就显困难了。不过你可以找一些稍微偏离主流、但依旧能做出结果的方向,这样也可以在这些方向上做出好的成果。这不是件坏事,你还是可以在大实验中做出影响,但是要确保仍旧有足够的人员进行这项工作。举个例子,一个人在ATLAS 一个人在CMS ,这样就会比较困难。但如果你有一群人,那你就可以找一些项目,并且做出贡献。

朱:好吧,时间剩下不多了,我们留一点时间给现场听众吧。如果你有问题想问请提出来。

学生:当你还是学生时,粒子物理的未来一片光明,但现在跟当时已经有很大的差距了。所以你现在还会推荐学生加入这个领域吗?或是对研究有些什么建议呢?

Friedman: 我认为你只有真的喜爱粒子物理才会进入这个领域。我的意思是,如果你开始考虑未来所有的可能性,你绝对不会知道该做些什么。你必须要根据你的兴趣去选择你真的会想做的事。假如,因为某些原因粒子物理这个领域消失——我是说假如啦,这不会发生——你还是可以做天文物理啊。就很多方面来说,这领域并不会真的消失。领域之间彼此都有很深的连结。如果你想,你也可以把你学到的拿投入凝聚态物理啊。我想,如果你真的了解物理,只要经过一些学习辅助,你会有能力转换领域的。如果你真的深深了解物理,这不会成为一个大问题。如果你因为喜欢而去做,那就尽管去做;就算有什么状况发生,你也能克服。别担心所有可能发生的事,那只会绑手绑脚。当我还是个学生时,的确不断有资金投入物理界,但我其实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阻碍;我只是单纯觉得有趣、很享受做这件事,最后的确是有不错的发展与回馈。其实也有可能并没有那些新的粒子,我也可能没那么有兴趣;但这终究是个非常精彩的历程。你永远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,有可能我们在LHC 发现新东西,然后持续的建造更大的加速器。未来真的无法预测,就尽管做自己喜欢的吧!别担心太多,不然终将一无所获。我了解你的担忧,但谁也无法确定任何领域的未来。

朱:其实在物理的历史中,每当我们觉得不乐观的时候,就是有什么惊天动地要发生的时候了。

Friedman: 没错,这就是科学!试着想像五十年后科学的样貌,但实在太难想像了。谁知道未来会发现些什么?我都不知道750 GeV 到底是真的还假的了。

朱:或是暗物质? (笑)

Friedman: 是啊,如果是真的,我的天啊,接下来就会有一连串的问题出现。如果这不是真的,或许会有其他东西蹦出来也说不定。

朱:谢谢你今天来到这边并且与我们进行这场座谈。让我们再次感谢今天莅临的大家。

标签: 粒子物理, 杰尔姆·弗里德曼, 研究生, 超对称, 质子, 夸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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